张介宾
唐代伟大诗人杜甫曾作《戏为六绝句》,其一曰:
“庾信文章老始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杜甫认为,南北朝人庾信老年所作诗文,更加成熟,其凌云健笔挥洒自如,情深意厚,感人至深,诚所谓“暮年诗赋动江关”。孔子有“后生可畏”之叹,若就庾信而论,未必如此。清代学者仇兆鳌亦说:“其(庾信)笔势则凌云超俗,其才思则纵横出奇。后人取其流传之赋嗤笑而指点之,岂知前贤自有品格,未见其当畏后生也。”由此可见,庾信可谓大器晚成者也。
在历代名医中,明末张介宾颇与庾信类似。其学术观点和传世名著也是“老始成”,晚年之时才得以施展才华,以其凌云健笔,纵横出奇,给后人留下一笔丰厚的医学文化遗产。
张介宾作为一代名医,《明史》却未载其传,如同《后汉书》不载张仲景传,此亦是医学史上的一大憾事。张氏名介宾,字会卿(一作惠卿),号景岳,别号通一子,会稽之杰士也。祖籍四川绵竹县,其父寿峰公,通兵法,善养生,这对介宾影响甚大。介宾约生于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幼而聪颖异常,好学嗜读,于书无所不窥,自儒门六经以及诸子百家,均予考镜。并且不限于章句,而深究其义蕴,尤喜轩岐之学及兵法。钻研诸葛亮之八阵图,颇得其不传之秘,慨然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之治国济世壮志。年十四,随父游京师。是时天下承平日久,奇才异士集于侯门,介宾得以遍交其长者。有金英(梦石)者工于医,介宾从之学,尽得其术。年未弱冠即为人诊治疾病。虽无经验,但认真负责,甚至先自尝药,再让患者服之。介宾晚年曾追述说:“余少年时,每将用药,必逐件细尝,既得其理,所益无限。”对患者如此尽心尽力,难怪其终成一代名医。
为医之暇,介宾继续钻研经、史、兵法,并猎涉象数、星纬、堪舆、律吕等,皆能究其底蕴。至其壮年,适值明朝政治腐败,国力日衰,亡征已见。特别是满清崛起于东北,辽东形势危殆。为实现其治国平天下之抱负,毅然投笔弃儒,仗策游侠,从戎幕府,意在效法汉代名将霍去病、窦宪,势欲封狼居胥(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勒石燕然山(位于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而后快。为此游历河北,又随军出山海关,渡鸭绿江,足迹遍及榆林、碣石、凤城等地。谈兵说剑,绝塞历险,壮士逊其颜色。无奈命运乖舛,又不能浼首求合。多年之后,壮志未酬鬓先秋。而满清日盛,辽东益危。大势已去,不复可为。介宾曾对人曰:“我夜观乾象,宫车殆将晏驾,天下从此乱矣。”不久,明神宗崩。这表明,他对国家形势、前途已经看透,深知自己已无回天之力。加之,双亲已老,家亦贫,遂决意离军返乡。此时年已五十有八。
介宾返乡后,即尽弃其他而专心致志于医药。探隐研秘,医日进而名日彰。时人比之仲景、东垣。一方面为人诊治疾病,一方面求索医学理论,整理临证治验,著书立说。遇有危证,世医束手,得其一匕之剂,矍然而起。一时谒病者,辐辏其门。沿边大帅亦遣金币致之。
当时社会上医学派别虽多,但实质上无出金元四大家之外,尤以刘河间、朱丹溪影响最巨。虽然刘、朱之主张和方药的形成,原乃为克服滥施温燥之流弊而设,有其客观根据和合理性,但经过几百年的流传,时移世易,世医们非但未能把握其精义,反而拘守成法,恣用寒凉,克伐元气,从而形成新的流弊。介宾对此非常不满。他说:“自余有知以来,目观苦寒之害人,已不可胜记。此非时医之误,实二子(刘、朱)传之而然。先王仁爱之德遭敝于此,使刘、朱之言不息,则轩岐之泽不彰。是诚斯道之大魔,亦生民之厄运也。”他把时医恣用寒凉之罪责,完全归于刘、朱,认为:“凡今之医流,则无非刘、朱之徒,动辄言火,莫可解救,多致伐人生气,败人元阳,杀人于冥冥之中而莫之觉也,诚可悲矣!即间有一、二特达,明知其非而惜人阳气,则必有引河间之说而群吠之者矣,何从辨哉。矧病机为后学之指南,既入其门,则如梦不醒,更可畏也。医道之坏,莫此为甚,此误谬之源不可不察,故直笔于此。”
张氏在其著作中一再批驳刘、朱的理论观点,似乎与之不共戴天。并在理论和临证中反刘、朱之道而行之,倡温补而慎寒凉,注重培护人之元气。这一主张,除渊源于《黄帝内经》和张仲景《景岳全书发挥》,对他的学术见解亦多所指摘。章楠在其《医门棒喝》卷三《论张景岳》一文中,认为张氏“功过相半”,“虽有发明之处,不过《内经》一节之旨,其阴悖《经》义者实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指出其“于医术不为无功”的同时,亦言其有所偏。“至于沿其说者,不察证候之标本,不究气血之盛衰,概补概温,谓之王道,不知误施参、桂,亦足戕人,则矫枉过直,其失与寒凉攻伐等矣。”“攻补不可偏废,庶乎不至除一弊而生一弊也。”此乃较为公允之论。今人应当光大其长,不必因其短而废其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