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萎缩之我见

  八八年七月五日上海《文汇报》刊载了一篇〈中医日趋萎缩令人担忧〉的文章。看了这样的标题,不禁使我感到新奇与兴奋。之所以新奇,是因为中医萎缩的现实是必然的,但在过去这是不许上报纸的,上报纸的只应是中医在党的领导下如何壮大,已作出了如何如何的业绩等等; 之所以感到兴奋, 那是觉得现今的报纸到底是采取了实事求是的态度,能公开把中医萎缩的现实公诸报端, 这在我国不是一个不值得高兴的进步。然而, 不幸的是该报又发表了同一作者所写的《按中医规律来管理中医》一文,使我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失望。这第二篇文章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和十分有害的。原来作者在第一篇文章中把中医的萎缩现状暴露出来只是为了给第二篇文章作衬垫,是为中医打抱不平。现摘要批评该文中的一些主要论点如下:(一) 作者抱怨“中医要晋升职称,投票的却是不懂中医特点的专家。”中医的特点是甚麽?在我国,有本事的中医师历来在社会上有着很高的知名度,何惧西医的评说。医学不外是治病救人,这样的事西医专家评不得,谁人评得?作者抱怨“中医发生医疗事故与纠纷,鉴定方法却是西医那一套”。如果把不该死的病人治死了,那麽对西医来讲是事故,而对中医却不是?作者抱怨“中医在临床研究出一种新药,审批方法。。。一律用审批西药的标准来衡量”。当前审批一个西药的步骤是十分繁复的。中药有什麽理由不尊重这一举世同一的标准。如果一个新的西药通过致癌、致畸、致突变的试验, 而一个类似功效的中药应该避开这些?(二)作者认为现代医学的理论基础是细胞学,而祖国医学独特的理论体系是阴阳五行。我认为,魏尔啸创立的细胞生理学家并不承认针刺可以麻醉。经研究得知,实为针刺镇痛。对其机制亦有所阐明,其作用是有一定限度的。这本是一件好事,但由于愚昧的中医政策,使之遭至严重的畸变。在七十年代,由执政党决定,各医院的外科手术必须使用针刺麻醉,而且还要向上级报告针麻手术的成绩。于是, 多少患者如上大刑,手术室中的惨叫声毫不希奇。一时间针刺麻醉为病家所恐惧,产生了相当坏的社会影响。从前,妈妈或奶奶哄孩子睡觉时老是说,“别吵了,快睡觉。再吵,大灰狼要来了。”在针刺麻醉造成社会恐惧的时节,这句骗孩子的话改成,“别吵了,快睡觉。再吵,医生来针刺麻醉了。”我国历来是一个刑不上大夫的国度,?。因此,强迫施以针刺麻醉者,率皆庶民。那时节,?。当然少不得也有庶民开后门的,为了拔一颗牙,想方设法偷偷摸摸弄一支度冷定。这样的中医政策亘古未闻。待毛泽东死后,各医院的外科麻醉问题才逐渐恢复到正常的格局。毛泽东提出了“中医药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这是中医界所津津乐道的。毛的这句话并不错,但我国的传统历来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这样的最高指示支持下,中医被提到了并不合理的高度,获得的经费相对地一直是高的。我所见过的几个中医机构的进口仪器设备是相当精良的。可是,中医学院的有些研究生却一心想到中国科学院下属的研究所内作与中医无关的论文,而不愿跟随自己的中医导师。由于这些情况,加之学术民主气氛又不怎么好,于是一些有识之士对中医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尽管我国基础理论研究的经费很少,但许多学者仍无心趋向经费较宽松的中医机构。卫星之围绕恒星转动是因为恒星有引力。中医无引力,所以不能当恒星。然而如果执政党的政策正确,而又能任用有能力的领导人,则中医本来未始无引力,未始不是恒星。中医界今年屡出奇闻,这当然不是好兆头。譬如宣称植物也有经络即是一例。再如最近五十多位专家、学者、医师集会湖北黄石举行中国首届中医会,制定全国中医科普工作规划等等,还抱怨普及性的中医药报刊太少,发行数也少。必须指出,中医的发展断然不能靠科普。恰恰相反应当是提高。坦率地说,今日的自然科学,主要的成果是出于科学殿堂,而断然不是毛泽东所主张的那种“走群众路线”办科研之类的玩意儿。今天不必讳言于此。全国各综合的和医学专业的通俗报刊,哪一家拒绝登载过中医科普内容的文章?数十年来中医界的虚假或过分夸大新闻报道谁能数得清?针灸治疗耳聋的报道已有数不清的次数了,真的吗?经络人也不知被发现多少了,哪一例是真的?如果中医再强调科普,那真不知全国又会发现多少经络人!也许针灸一刺就把死人刺活了!当今, 发展中医的策略只应是除其糟粕,提高精华。再一件事情就是把古代医籍医成白话文。这是毫无意义与无价值的。当今,无论中外,都有古籍今译的事。例如,钱伯城主编言文对照《古文观止新编》。此书精选精译了我国古代散文名篇,是一件上好之举。柏杨翻译《资治通鉴》。这是上起战国,下至五代,历时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古代历史,是一件上好之举。在英国,今日民众一般都读不懂连人称代词都有别于今日英语的莎士比亚名著。于是出版机构将这人类文学之瑰宝译成当代英语,这是一件上好之举。但是,把上起《黄帝内经素问》的历代古医书译成今文,却是一件很不足取之举。理由很简单——科学与文史有别。后者是不变的,前者是进行的;后者已成定局,前者在发展;后者静,前者动。莎士比亚(一五六四——一六一六)的文学巨著值得今译,但却不会有人想到去把与莎氏同时代的威廉.哈维的(一五七八——一六五七)有关血液循环的划时代巨著译成当代英语。甚至今日研究血液循环的学者也全然用不着去参考或引用哈维的伟大著作。从发展来说,古书是历代相传下来的。历代中医固然少不了有因循守旧的一面,但另一面也必然对医书有一个去粗取精的筛选过程——扬弃无用的和有害的,而保留和发展有效的。时至今日,若尽信古医书,难道我们还要把中医发展史重演一遍么?可以说,如果中医界领导人如此好古,这就不难理解何以中医萎缩到今日之地步。这从根本策略上就是错误的。竟然宣称要把一百二十种古典医籍译出来,加上我国特有的那种“走群众路线”的传统,不难预言,安徽黄山的炼丹台上将会烟雾再起,薛宝钗的药引将被重新起用,弄不好济公活佛推荐的药方也值得重新研究。当然了,历代医书上都说有“经络”,而且古书上还画着经络图,岂可不信其存在呢?!三十多年来,上有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和党的保护政策,中央为发展中医显然未少拨款项。长期来中医界的实际状况外人不尽得知。但领导中医的官员应是知道的。中国本是一个缺医少药的国家。可是,在上海,每当毕业生分配时,负责中医学院分配工作的干部总要发愁, 二百多名毕业生需要费不知多少唇舌才能找到出路。中医落到了如此的境地!我们不得不对历史进行极其悲痛的反思,哪怕“触雷”也得反思!三十多年来,一旦产生了某个动议,则紧接着就是改动议内容的萎缩与畸变。提出了“百花齐放”后,文艺界走向了百花凋零;提出了“百家争鸣”后,学术界向着一家独鸣迅猛前进;提出了“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后,敌我愈来愈弄不清,以致发展到假叛徒满天飞,真叛徒居高位;提出了“三面红旗”和“十五年超英赶美”后,紧接着就是出足了洋相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 把大好河山弄成了“只剩下一个鸡蛋的家当”!多少忠君之臣皆作媚时语,唯一良将为民鼓与呼,却只落得个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忠魂饮恨归西去。那么,提出了“中医药是个伟大的宝库之后”,中医怎样了呢?干部问题从来就是我国政治体制中最存在问题的问题。我们几乎从来不是选贤与能,而是照顾、搭配。在政府的许多部门里,由才具不高的官员占居高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致使本来可以发达起来的事业遭到萎缩与衰退。有些高级官员甚至连最起码的语言能力都很差。对此,老百姓在电视机前是看得一清二楚的。那么多的平庸高官喜欢题词,而词的内容平淡,笔迹难看。表面看来他们似是风雅,可老百姓的心里怎么想呢?中医界历来的领导官员如何?他们对中医萎缩的现状不负有责任吗?或者他们是否承认中医萎缩的现实呢?抑或他们认为上海《文汇报》关于中医萎缩的报道是不符合事实的?人们不能不承认,把一百二十种中医古籍译成今文,这需要巨大的魄力。其精神远大于把一两黄金砸成可覆盖一亩三分土地面积的薄膜。这又需要有权的后台,否则哪家出版社肯为你出这样的书?问题是这样大的一件事只不过是一个人说了算,根本没有论证过学术上是否可取。像这样一个具体问题本身就是对中医界领导官员才具的考验。这是一个简单的正负题,你是划“+”号,还是划“-”号?总之,对国家机构的各级领导官员,应该进行严肃的遴选。执政党应该有举贤任能兼容并收的气魄。我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已生活了四十年,一旦从社会主义的报纸上读到了台湾的前经济部长尹仲容竟然不是国民党员,而且还“猖狂”到不怕得罪当朝权贵巨室,我心情十分复杂。?。积四十年之生活经历,我总感到,?。中国人中有能人。亚洲四小龙中的三条小龙是中国人, 为什么我们这条大龙老是尾大不掉?如果“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息”,何谈什么事业?何谈国家之富强?不起用贤能者,不但祖国医学上不去,什么也上不去!吁嗟乎,悲也!

  1989年《明报月刊》 有删节